“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带把刀，城门底下走一遭……”这首关于城墙的童谣从古代唱到今天，以各种版本流传于南京、重庆等长江两岸。
没有什么比城墙更能刻画一座城的历史厚度，穿过城门，历史的余音呼啸而过，城市的每次兴衰荣辱，都在城墙上反射出震耳欲聋的回响。
跟随“文化中国行·长江之歌”的脚步，我们登临长江上游有着“万里长江第一门”之誉的宜宾南溪古城墙、依山而建的重庆城墙，中游历经战火洗礼的荆州城墙，下游被称为“世界上最长古城垣”的南京城墙，遥望历史硝烟中的金戈铁马，一块块斑驳城砖，一座座苍凉城门，都在诉说着历史，也在与今天的我们对话。这次“对话长江”行动，我们邀请到了四地的专家学者、城墙管理者，一起走向历史深处，共同探讨城墙的系统性保护，以及它如何与现代生活相容共生、美美与共。
对话嘉宾：
贺云翱 中国明清城墙申遗文本起草人、南京大学文化与自然遗产研究所所长
周勇 重庆市地方史研究会会长
周源 南京城墙研究会秘书长
马麟 南京城墙保护管理中心副主任
唐崧 重庆市渝中区文管所副所长
张海海 宜宾市南溪区文物所所长
李正贵 荆州博物馆古建部主任
董跃明 南京“颗粒归仓”活动志愿者
长江流域的古城墙具有两大功能
长江文化观察团：长江流域的城墙承载了哪些历史信息，相比于北方城墙，具有怎样的特点？
贺云翱：长江流域一直是战略要地，大约在6000年前就出现了城墙。据考古证实，长江流域是中国城市聚落最早的起源地。约4000—5000年前出现了以良渚文化、屈家岭文化—石家河文化、宝墩文化等为代表的地域文明，它们都是以早期城市为代表，即出现了一批早期城墙。长江流域的城墙有两大功能，一是战略防御，用于保卫城市安全，如长江上游的多个抗蒙山城，长江中下游也发生过多次战争，城墙发挥了重要防御作用；二是用于防洪。长江流域多雨，干流及支流都会发生洪灾，比如荆州城墙、襄阳城墙、台州府城墙等，就具有重要的防洪作用。
相比于北方的夯土城墙，长江流域土质为粘土，多为堆土修筑城墙，并且较早就出现了包砖城墙，考古发现，南京东晋时的城墙就出现包砖；北方城墙在平面布局上比较规整，比如西安城墙、开封城墙、元大都城墙等，长江流域的城墙布局讲究顺应山水形势，相对比较自由，比如南京的明城墙、徽州府及歙县城墙等就是弯曲的。
南溪古城墙 受访者供图
张海海：南溪古城墙，是长江上游迄今保存最为完整的古代城池防御工事，最初为土城墙，到明朝天顺年间，才开始建造石城墙。金沙江、岷江两大支流在宜宾汇合后，开始大江东去，首经南溪县，南溪古城墙原有九道城门，都建于6米之高的城墙上，城楼重檐歇山顶式，又体现出川南建筑的特点。目前仅余广福门、文明门、望瀛门三座，其中的文明门，有“万里长江第一门”之美誉，是古城南溪的象征。
重庆古城墙 受访者供图
周勇：不少老重庆人都会哼唱一首童谣：“朝天门，大码头，迎官接圣。翠微门，挂彩缎，五色鲜明。千厮门，花包子，白雪如银……”歌谣说的是重庆城墙“九开八闭”十七道城门。这些城门功能各不相同，比如，朝天门是“迎官接圣”的，翠微门是卖布匹绸缎的，太平门主要进出商货，清末成为重要的客运码头。现在我们能看到的重庆城墙大多是明代和清代的遗址，城墙切山为墙、辟峡为门，顺江依山而建，随处可见的巨石成了修筑城墙最好的材料。而越靠近城墙顶部，夯土里的石头就越细小，层层相叠，使得重庆城墙牢不可破。
李正贵：我们常说“大意失荆州”，“失荆州”就是指破了荆州城墙。荆州城墙始筑于东汉，成形于三国，防御体系完备，易守难攻，主城台和箭城楼台之间形成瓮城，敌军进城之后便可“瓮中捉鳖”。自三国时代起，荆州古城墙没有发生过大的变迁。《三国演义》120回故事，有72回发生在荆州。关羽在荆州镇守十年之久，为了东御孙吴，北抗曹操，他在原有古城的基础上，扩建和修筑了荆州古城墙。根据《水经注》《元和郡县志》记载，关羽北攻曹仁，听闻荆州城已遭东吴吕蒙袭取，仰天长叹“此城吾所筑，不可攻也”。
周源：南京明城墙被称为“从长江上飘来的古城墙”，作为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的产物，是中国历史上唯一建造在江南的都城城墙，也是世界上现存最长、原真性最好的城市城墙之一。明城墙使用城砖数量多达上亿，烧制好的城砖从长江中下游的各地砖窑，顺着长江顺流而下抵达南京。目前，已在江苏南京栖霞、安徽芜湖繁昌、江西抚州黎川、湖南岳阳君山、湖北武汉江夏等长江中下游地区，发现15处明代南京城墙砖官窑遗址。南京明城墙几乎每块城砖上都有铭文，城砖的烧造场地、操作工匠、造砖的管理者，全部能一一溯源。
《大明会典》记载了明洪武间的“砖票”制度，从长江来的船只，经过南京都必须捎带城砖，然后由官方开具证明才能返回。因此，在南京明城墙的建设过程中，长江航道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可以说，南京城墙是典型的长江文化遗产，也是长江文化的传承载体和地域标识。
在系统性保护中，古城墙重获新生
长江文化观察团：如何认识古城墙系统性保护与城市建设、文旅发展之间的关系？
贺云翱：当今，党中央高度重视文化遗产的系统性保护，城墙成为宝贵的城市文化载体和文化标识，古护城河成为今天的城市生态空间，有的城墙成了遗址性博物馆，城墙保护和文化旅游及城市发展相辅相成，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我们一定要有这样的认识，文化遗产是无价的，是不可再造的，要敬畏历史，敬畏先人的创造，要发挥好城墙在现代化城市建设中的文化、教育、生态、审美、旅游等功能，讲好城墙的故事。有历史有文化的城市才是有魅力的城市，才是受人喜爱的城市，保护好它们，不仅是感恩先人，也是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历史的创造和智慧。
全国现有15座明清城墙联合申报《世界遗产名录》，长江流域就有南京明城墙、荆州城墙、襄阳城墙、寿县城墙、台州城墙、徽州及歙县城墙等7座城墙在申报之列，后期可能还会有城墙要求加入其中。申遗本身是一个漫长而重要的过程，在申遗过程中能够进一步推进城墙遗产的传承、保护、阐释及合理利用，这才是申遗的意义所在。
重庆古城墙 受访者供图
唐崧：2015年，重庆首个法定名城保护专项规划——《重庆市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规划》正式发布，明确要求需整体保护重庆古城墙“九开八闭十七门”的城门格局及“依山而建、绵延曲折”的城墙系统。对暂未发掘或已毁城墙进行考古发掘，一经发现，必须及时纳入城门城墙遗址带的保护之中，避免因现代化建设而被毁。通远门段城墙是重庆唯一一段至今保存较为完整的城墙遗址，遗址公园免费向公众开放。公园中，一座座雕塑安静地叙述着筑城、守城、攻城的历史故事，老百姓可以沿着城墙漫步，近距离感受重庆的历史文化。
李正贵：从70年代至今，我们对荆州城墙有50多项修缮。在古代没有水泥，建设荆州城墙时，工匠们用石灰和糯米搅拌后，粘合在石缝中，历经千年城墙依然非常牢固。这几年，荆州博物馆实施了西城墙文物保护工程，在糯米浆制作工艺、城墙(纪年)砖烧制等方面较好地坚持了传统工艺做法。在施工过程中，经反复试验，解决了糯米浆熬制与糯米石灰浆配比、定制城砖及纪年铭文、顶部步道排水、根除植物危害等问题。
马麟：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南京城墙历经60多次的保护修缮，实现了从抢救性保护向预防性、系统性保护的转变，这其中科技手段必不可少。2021年底，南京建成了城墙监测预警系统，在25.1公里长的城墙中，全线安装263套自动化监测设备，不间断监测1575个点位，对城墙本体位移、膨胀、沉降、裂缝等方面数据进行及时采集分析。3年来，已经通过该监测预警平台排查出南京城墙龙脖子段等上千个风险点。此外，每周还有专人分段对城墙进行巡护，形成巡视报告，与机器监测形成非常好的互补。
明城墙的保护不只在于现有的本体，还有散落在各处的老城墙砖。2016年底，南京城墙保护管理中心与南京古都城墙保护基金会联合发起“颗粒归仓 守护城墙”活动，向社会征集散落城砖，8年来回收近60万块城墙砖，极大保障了南京城墙的修缮工作。
让城墙“活”在人民的生活中
长江文化观察团：古城墙，一端映照着历史，一端关联着当下和未来。保护古城墙，不仅仅是保护古建筑本身，更重要的是传承其承载的历史文化，如何让古城墙真正“活”在当下？
马麟：南京城墙积极展开跨界合作，比如，根据明城墙本体建筑特点，在沿线的中华门藏兵洞、南唐伏龟楼遗址、清凉山石头城遗址等遗产地，设置展览空间，打造“沿线展览聚落”。再比如，我们通过举办“城门挂春联 南京开门红”、“正月十六爬城头”“城墙灯会”“南京城墙音乐荟”“站上城墙看月亮”等活动，吸引许多市民游客到城墙打卡，让“明城墙”变成“民城墙”。
为了留住城墙记忆，2017年，我们启动“南京城墙记忆”口述史采访项目。采访组辗转南京、北京、广州等地，对话101位受访者，采集了超过80小时的采访视频，整理口述采访文稿共计58万余字。还从中选出79位个人记忆，结集成《心城：南京城墙记忆》一书，记录下几代人对南京城墙的浓浓情愫。我们还建设了南京城墙博物馆，围绕“旷世城垣”主题，展示文物2000多件(套)，馆内还设置了搭建城墙、制造城砖等数字化互动游戏，让青少年对城墙有更深的了解和感知，今年进馆参观人数已近40万人。我们还打造了“云享城墙”南京城墙数字化展示与互动体验平台，观众只需通过指尖滑动，就可以与城墙亲密互动。
李正贵：古城墙要融入城市，还要走进百姓生活。目前，除了宾阳楼、朝宗楼之外，荆州城墙全线免费开放。我们将荆州城的三国文化融入到演艺节目中。相传，当年刘备在荆州城墙的公安门迎娶了孙尚香。我们在城墙边护城河九龙渊水域中，设置了水上大型实景演艺剧目《刘备招亲》的演出，以刘备与孙尚香的婚礼情节为背景，突出荆楚文化典故与婚俗礼制，让游客穿越到烽烟四起的三国时代。景区还策划了实景演艺《入城仪式》，在宾阳楼瓮城内外，蜀军将士战阵操练，杀声震天。关羽水淹七军后，和张飞、赵云一起开城迎宾，与民同庆，让游客在荆州城墙下，沉浸式感受三国文化。
董跃明：对于我们南京人来说，明城墙承载着我们的回忆和乡愁。我们是在城墙脚下长大的，正月十六爬城头，清明前后到城墙上放风筝，秋天到城墙跟前逮蛐蛐，都是我们童年的乐趣。
我退休前是南京基层文化站站长，做城墙志愿保护已经第七年了。城墙保护对我们来说是情怀，更是责任和使命。我是“颗粒归仓 守护城墙”的“老朋友”了，这些年我一有空，就骑着自行车在街道穿梭走访，一旦发现散落城砖的线索就立即上报。2019年，我提供线索并协助南京城墙保护管理中心在电瓷新村社区老厂区宿舍回收了上千块城砖。今年4月，燕子矶街道一处废弃老厂房区拆一道围墙，清理出来约2万块南京城墙砖，线索也是我提供的。
明城墙连接着南京这座城市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曾经它守护了南京城，现在成了文物，我们也要把明城墙守护好。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薛颖旦 周娴
【记者手记】
古城墙，正青春
古城墙是一座城市的记忆基座，采访中，我们欣喜地看到，尽管作为古代军事防御设施、防洪设施的古城墙，已淡出历史舞台，却在空间上更开放，功能上更丰富，成为城市的公共文化空间和文化遗产传承地，蝶变为古韵与时尚交融的城市地标。
我们看到，古城墙无缝衔接式地融入了现代生活。深秋的午后，南溪古城墙“文明门”高高的石阶下，长江水轻拍着石岸，城门边的空坝上，几个老人在黄桷树下悠闲地下棋喝茶；入夜后，重庆通远门城墙遗址公园内人流涌动，寻常百姓走累了在这里歇脚，不时哼几句川剧高腔；在南京，“正月十六爬城头，踏太平，走百病”的习俗已延续到今，青砖黛瓦，曲巷斜街，处处映透着市井烟火，历史之美与百姓生活，美美与共。
我们看到，城墙守护者的创新开拓，让古城墙张扬出青春风采。南京明城墙环城70里的“城墙肚子”里先后开办了10家城墙书吧，以城墙为幕布放映的世界杯、城门上绚丽的激光秀、城墙上的马拉松，让明城墙成为了南京独特的文化名片。激活文化基因，让城墙从“地理中心”，变为城市时尚生活的“圆心”，神采奕奕地“活”在时代进程中。
古城墙从遥远的历史中走来，过去，它用自己的身躯守护了城市，今天，它又成为了城市的文化地标，以新的姿态融入我们的生活，载着从古至今、日复一日的袅袅烟火，不绝不息。
新华日报·交汇点记者 薛颖旦 周娴
